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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次方】离异关系

= 1 =


我们酒店的大堂副理今天在前台又被客人投诉了。

对。又。

一日两次。


= 2 =


通常大家默认前台是一家酒店的门面,作为客人在店期间和客人接触最密切的一个岗位,被投诉简直太正常了,但是怎么说呢,正常里也能分出个频率高频率低,确实会遇到难搞的客人,这时候就看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坏,我们的Z经理,怎么说呢,不好形容,很谜,我们私底下都觉得他有点事故体质。

这样说并没有冒犯Z经理的意思,他特别好,业务能力超强,被销售部盛赞整个前台最靠谱的人,对同事也特别好,一个大堂副理还愿意帮请假的同事上夜班,我们都好爱他,然后我们觉得他的事故体质追根究底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他长得太漂亮了——我们有的时候旁观他被客人纠缠还会下意识地发一会儿楞,因为感觉像在看电影,什么落难公主奇遇记之类的——另一部分一定是因为他不但长得漂亮还是个面瘫。

我等凡人遭遇无礼客人的时候一定是要微笑的,心里脏话已经飙出酒店门口那条马路笑容也要标准,声音也要温柔,客人的要求我可以不满足,但是客人不能投诉我态度不好。

Z经理就好可怜,上面这一条还是他教给我们的,结果他的面神经有自己的想法。

然后我们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还会睁着他占全脸面积三分之一的大眼睛虽然好惊讶但是依然没有表情地问:“我刚刚没有笑吗?”

然后他就只好委委屈屈但是依然没有表情地在小箱子里投进他当日被投诉的罚款。

然后我们就不怎么管部门聚餐叫聚餐了,考虑到部门基金里几乎全是Z经理的罚款,我们管聚餐叫猫粮爱心传递。

微笑。

然后猫经理还会因为懒得动十次里有九次缺席哦。

但是因为我们都好爱他所以常常会拱他拍可可爱爱睡眼朦胧的赞助商VCR随餐循环播放。

微笑。

就好满足。


今天Z经理被投诉的时候我在前台,事情的起因其实非常平凡,但是Z经理今天从中午出现就看起来很反常,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个面瘫,但是我们也都知道他只是看起来冷淡而已,今天不一样哦,今天的他就是很低落,表里如一的那种。

所以整个下午都没有人去烦他,他就一声不吭地查预抵,排房,去办公室写了一阵子报告,投诉他的客人是当天第一个和他搭话的人。

这个人也很逗,他一开始出现的时候一点都不起眼,拖着个行李箱斯斯文文的,当时刚好有个团队在办入住,整个前台只有Z经理的电脑前面没有客人,于是他就过去了。最近不是过中秋嘛,全酒店都疯了一样的卖月饼,我们前台的package通常是月饼加房型升级, 于是Z经理查到客人的预订信息之后就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要不要买一盒月饼,可以免费升级海景客房,客人说好啊,因为月饼实在难卖,难得遇见个冤大头,我和Z经理不约而同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位先生的眼神简直不能更露骨了好吗。似笑非笑地盯着Z经理,目光仿佛一条水淋淋的舌头把Z经理从头舔到脚,Z经理和他对视一秒钟,面瘫得更厉害了。

客人问:“买两盒还可以升级吗?”

Z经理从边上拎出一盒月饼递给他,很干脆地说:“买二十盒可以升级套房。”

……其实买五盒就可以了。我默默翻了翻眼睛,Z经理摆明是讨厌他嘛。

可是这个客人真的很厉害——也有可能确实是个世间罕有的冤大头,他从Z经理手中接过月饼,顺势蹭了一下猫爪,笑嘻嘻地说:“好啊。”

“……”

Z经理又和他对视一眼,嘴唇抿起来了。

“您怎么支付?”

“我买五十盒,你来陪我一起吃。”

两个人同时开口,前台仿佛瞬间被静音了,所有人包括同事和客人都转过头看那边,Z经理歪着头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眨出了一个黑体加粗的问号。

那位客人笑而不语,捏着他的银行卡在柜台上不紧不慢地敲打,说实话看起来挺贱的,然后精彩的一幕就出现了。

另外一位客人拖着行李箱在大堂停顿了片刻,直奔Z经理的方向而来,在前面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插/进来,不冷不热地说:“那怎么行?他陪你吃月饼去了谁给我办入住?”

先来的客人横眉竖目:“那边那么多人,你找谁不行?”

后面的客人振振有词:“我就要找长得最好看的。”

……妈的最烦这种xjb理直气壮的客人,酒店是你家开的啊?

虽然对他的审美我表示认同……

我不由多看了后面的客人两眼,嗯,他长得还行……浓眉大眼,北京汤姆克鲁斯,西装笔挺器宇轩昂的,配得上我们Z经理给他办一次入住。

北京汤姆克鲁斯还挺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扬着下巴,还不爱正眼看人,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他前面的客人,十分倨傲地评论:“自己吃不完就不要买五十盒了,你要噎死人家啊?你自己买二十五盒不就正好了吗,怎么老想麻烦别人啊,”然后他看了Z经理一眼,撇了撇嘴,“你看他也没长一张爱吃月饼的脸啊。”

“……”

谁也没想到首都阿汤哥是这种闲人马大姐式的絮叨风格,太迷醉了,对方皱着眉头面色凝重地瞪了他一会儿,可能也不太想为了调戏冰山美人硬给自己添堵,干脆背过身去把银行卡推给Z经理,眼不见心不烦。

Z经理一言不发地搞业务,眼神湿润,神情柔软,仔细品品能品出点儿楚楚动人的意思来,那位客人的眼睛又黏上去了,明显他特别吃这一款,一脸“我又上头了”,几番欲言又止,苦于首都阿汤哥还在他身后一直唠叨,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拿回自己的卡依依不舍准备离开的时候,一直沉默的Z经理叫住他,面无表情地说:“先生,您的五十一盒月饼稍后送餐部的同事会送到您的房间。”

“……”

这位先生的表情逐渐凝固,缓缓举起自己的房卡,Z经理不疾不徐地说:“套房在39楼,电梯在您左手边。”

“……”

这位先生又缓缓举起自己的卡单,抖着手确认了一下消费金额。



以上,Z经理收到了他今日的第一次投诉。


= 3 =


不得不说我也惊呆了,Z经理这个操作确实骚气,十分值得一个投诉。

可是他眼瞳湿润,神情柔软,看着客人打投诉电话的样子依然那么楚楚动人,气得客人当场踢翻一个月饼礼盒,里面的茶壶碎得稀里哗啦。


闹了一会儿,客人愤愤不平地先走了,首都阿汤哥于是来到Z经理面前,他倒是不着急了,也不唠叨了,刚刚和前台所有人一起围观了小型突发闹剧,这会儿他把身份证拍在Z经理面前,唇角意味不明地勾着,声音低沉,把“我要办入住”说得和上一位客人的“我想约你吃月饼”没什么区别,五个字里大概藏了二十个不能播的潜台词,听得我满头问号。

Z经理头都不抬,伸手收走了身份证。我看到他只用了一只手。

这是绝对违规的,任何时候我们和客人交接物品的时候一定是要使用双手,Z经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而且他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差,又是他今天来上班的时候那种诡异的低气压,像是从第一位客人离开之后表情骤然冻结了。

哦,那不就是从这位客人来到他面前才开始的吗——这位阿云嘎先生,叫他A先生好了,我自动站到Z经理旁边帮他复印证件,立刻收获了这位先生的谜之冷笑。

呵呵,莫名其妙。

不过Z经理虽然间歇性不爱搭理人,但并不会对客人犯猫脾气,哦,我又想起Z经理曾经困惑地问我“我男……我的一个朋友说我性格还好,脾气太坏,他是什么意思?他到底觉得我好还是坏呀?”

他眼睛亮亮的,好认真地发问,并且真心实意地发着愁,“他还说我不重视他,可是我没有呀。”

当下我就怒而掏出手机拍下猫咪懵懂又委屈、一边纠结一边焦虑的珍贵一幕,擎等着以后遇见这个暴殄天物的朋友把照片摔在他脸上——

猫猫都为你露出这种表情了你还说他不重视你???猫猫脾气坏又不是它的错!!!

不过Z经理这么好的人,唯一称得上坏脾气的就是此时此刻此类肉眼可见的不爱搭理人了吧,我不由得又看了A先生一眼,十分怀疑他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戳到了Z经理的变猫开关,或者他本人身上散发了狗味……

Z经理光速做好房卡,速度快到我怀疑他根本没有登记证件——是哦,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A先生的证件还在我手里,那么Z经理电脑里那一串身份证号是怎么凭空跳上去的?

然后我还在独自疑神疑鬼,突然听到A先生说:“你为什么不问我要不要买月饼?”

Z经理没有任何停顿,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很高,“没房了,做不了房型升级。”

“哦,那我就原价买两盒吧。”

Z经理没答话,盯着键盘好像神游了一会儿,沉默到我都有点儿心慌了,他才说:“我看你也没长一张爱吃月饼的脸啊。”

……我不心慌了,我心梗。

A先生虽然有点怪怪的,但一直脸上还都带着笑意,不知道Z经理话里的哪一个字戳到了他的G点,好吧,大概是每一个字,总之A先生被激怒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扬着下巴,很凶,“你什么态度?”

Z经理很轻地眨了眨眼睛。

“你一个国际五星酒店的前台,就这么和客人说话吗?”

Z经理又眨了一下眼睛,摆出一张听不懂人话的高冷猫脸。

A先生试图和他对峙,僵持不到三十秒,失败了,Z经理脾气倔起来的时候没有人能让他服软,而且我的经验是,一张漂亮脸蛋坚持不肯理你真的会让你格外感到挫败,所以不出所料的,A先生恼羞成怒了。

他转向我,“你们酒店的400投诉电话是多少?”


A先生拨通电话的一刻前台又进入了闲人马大姐AU,他直勾勾盯着Z经理,开始了无穷无尽的唠叨。

“你们品牌酒店的前台都是什么素质?”

“这个酒店的前台工作人员从头到尾对我摆一张不知道刚办完离婚还是刚诊断出不孕不育的脸,”

“一会儿不卖月饼一会儿不升级房型,”

“对,比螃蟹还横,”

“我要投诉他,”

“哦,可能他确实刚办完离婚,”

“或者还真就生不出孩子,没事儿,我能理解,今天我不投诉他态度不好,”

“我就投诉他不戴工牌。”

A先生拿着手机一句接一句,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感觉他就是又很生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点慌张,我分明在身份证上看到了他是个少数民族,他的词汇量怎么这么丰富,他真可怕。我感觉电话那头的客服已经懵了,A先生指着Z经理凶巴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工号多少?”

我默默看着Z经理光秃秃的制服前襟,发自内心感到了疲惫,忍不住扶额,他今天也太不在状态了吧,各种低级错误真是他妈的花样百出。


当然了,Z经理完全没在怕,他甚至终于挤出了笑容——虽然看起来有一些嘲讽,他的眼睛依然盈盈地闪着光,眼角和鼻尖都晕开了让人心碎的泪色,他把A先生的房卡往外一推,每一个字里倔强的浓度都超标了,还要咬着牙讲礼貌。

他说:“我叫郑云龙,员工号039,这是您的房卡请拿好。”

然后他把工作手机扔进抽屉,转身就走了。


“随便投,我下班了。”


= 4 =


不得不说我又惊呆了。

这是什么骚操作,距离他下班分明还有三个小时好吧???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A先生怅然若失目送Z经理离开的画面。


= 5 =


其实公里公道讲,Z经理今天真的反常,如果我是客人我也会觉得他这样子很欠揍。

但是我不是客人啊,我是一个平凡的爱猫人,我相信猫猫真的没有想气死谁,猫猫太无辜了,猫猫不就是应该嫌弃人类吗,他哪里做得不对了?

重点是Z经理是不是哭了?气哭了还是委屈哭了?我为什么不能现在下班?我的肉体在前台好奇得抓耳挠腮我的灵魂已经飘进办公室了,Z经理到底怎么了嘛TAT


话说回来我总觉得A先生很面熟。

不是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那种面熟,谢谢。

可能是之前住店的时候闹过大场面吧,毕竟投诉这个东西,只有0次和无数次,这年头职业混吃混喝混房住的惯犯太多了,我顿时提高警惕,等一下一定要翻翻看他的客史。


= 6 =


我想说,哇。

从A先生的客史里我没有找到他此前任何的投诉记录,倒是发现他来住得很有规律,每年都会有个几次,日期居然是固定的。

2月14日。

5月20日。

6月27日。

10月23日。

12月24日。

除了他第一次入住是六年前的九月,之后的每一年,不一定每逢上面的日子他都来,但是只要他来,就一定是上面的日子。

真是。哇。

如果说A先生没有在我们酒店的同事里有一个女朋友,那我一定是不信的。

我深感自己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然后就一直回想起A先生顶着一张英俊的脸呈现出的那些奇奇怪怪得理不饶人又唠唠叨叨的画面。

所以他的女朋友到底是哪个倒霉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以及另一个问题是,现在是九月,距离上面的所有纪念日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是怎么了?真的来买月饼啊?


= 7 =


大家好,是我。

凌晨两点,我在鬼都睡了的酒店前台,心如止水守着我面前的一排座机,等待一通注定不会缺席的电话。

五分钟后,伴随着电话铃声,3901在来电显示上跳出来,我丝毫不慌,淡定,自信,从容,接起电话的瞬间有如唐吉坷德附体,心态好得我自己都害怕。

“阿先生晚上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然而事实上A先生和我都知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他,我只是一个功能单一的猫用闹钟。

——“我房间里WiFi连不上了,请大堂副理来帮我看一下好吗?”

呵呵。


今天是A先生入住的第四天。

说真的我觉得他有点儿邪门。

A先生是个事故很多的客人,并且十分善于向前台求助,截至昨天整个前厅都记住了他的房间号,几乎所有同事都默默查过一次他的退房日期(并失望地发现他一口气订到了好几天后的中秋节),可是四天里,我们换了十几个班次,就是这么巧,每一次他打电话来,值班的大堂副理都是Z经理。

精准到我一度怀疑他从哪里盗取了我们的内部排班表。

而且每次只要他打电话来,就是一连串的事故,什么电动窗帘卡住了,什么花洒从墙上掉下来了,什么门打不开了锁不上了,真的不是我内心阴暗,以这种报损的频率,除非他就是特别倒霉,肯定是人为搞坏的啊!拜托,我们好大一个国际知名连锁品牌,设施真的没有这么脆弱好吗?

况且我们都会和他讲工程部的工作人员马上去修,他竟然还中气十足地说自己实在是太害怕了,一定要大堂副理马上去现场陪他才行。

我:???

要不是我翻遍了携程都没找到他的恶评我真的就怀疑他是竞争对手派来的细作了。

而且他还很会无理取闹。

昨天——

A先生:“你好,我的房间需要两瓶水。”

我:“好的,客房部稍后会把水送到您的房间,请留意门铃。”

A先生:“可以请大堂副理来送吗?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

我:“有什么问题呢先生?我可以为您解答。”

A先生:“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就是想知道你们酒店的钻卡会员没有资格请大堂副理亲自来送两瓶水吗?”

我:“……”

妈的我们酒店怎么这么倒霉有你这种钻卡会员。

我:“好的,您稍等。”

然后在我努力深呼吸稳住心态的时候Z经理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一旁,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接过听筒,什么都没有说,依然是轻轻的,温温柔柔地把电话挂断了。

我:“……”

我:“他会投诉的……”

我完全能够想象我说这话时候的一脸痴呆。最近Z经理总有惊人之举,很酷,但是又很惹人怜爱,和他的面瘫外表天真内核有异曲同工之妙,太妙了,此刻当他鼓着脸颊歪头看我,我又在疯狂吸猫,他很慢地眨一眨眼睛,那双很大很圆很妩媚又很无辜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把我定在原地,但施法者并不太上心——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我没滋没味的瞎操心——“就让他去投啊。”Z经理面无表情地说。

说真的如果我有他那双7/24水光充盈的眼睛当场我就哭出来了,这不是你啊,你怎么了Z经理,你清醒一点啊Z经理,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还是那只前台有你了不起的小猫咪吗?

更可怕的是A先生竟然没有投诉,这也不是他啊,我在电脑前面坐立难安,竟然全天没有等到总部的投诉信,倒是A先生外出的时候路过前台,手指叩叩桌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要求又很刻意,他竟然说,“别忘了请大堂副来我房间送两瓶水,十点以后来吧,这之前我不在。”

当下我就没听懂,怎么的,酒店是你家吗,还得你在房间我们才能进得去?我说,先生,客房打扫的时候会帮您补充两瓶水的。

我话音没落,A先生不知道怎么微调了他的五官,突然看起来好凶,眼窝凭空深邃了好几个度,眉峰也微妙地扬起来了,瞪着我,陡然扩散出了凛冽刻薄的气势,很不客气地说,“那就请他在十点之后多送两瓶水给我,不可以吗?”

……我还能怎么不可以,哥你可真有意思。

我就看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尾巴或者翎毛并没有必要地翘得高高的,如同世界上所有圈地抢配偶时候愚蠢盲目毫无智力可言的雄性动物——

咦,什么配偶。

我被突如其来的脑洞暴击了一下,在Z经理来上班的时候和他分享了我的疑惑并嘲笑了他的事故体质:每当A先生需要一个大堂副理的时候,命运的巨轮总是这么粗暴地就把他指派出去了。

Z经理闷闷不乐,肉眼可见的很消沉,晚饭也懒得吃,话说好多天我都没有在餐厅看到他了,今天一见他我简直心都揪痛了,几天而已,猫猫怎么瘦了好大一圈,大眼睛里也没有光了,这是什么世界末日吗!

然而更可怕的是十点刚跳过一分,A先生竟然就打电话来了。

Z经理全然没注意到来电显示,接起来常规问候了一句,我紧接着听到A先生的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飘出来。

A先生:“你怎么还不来?”

Z经理一愣,垂着睫毛像是静止了片刻,轻轻地,温温柔柔地,再次把电话挂断了。

我目瞪口呆:“他真的会投诉的……”

Z经理不怎么明显地扯起嘴角笑了下,一言不发地捡起他的万用卡,径直向电梯走去,不得不说,虽然他还是懒洋洋的样子,但是我真的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炸起来的毛。

额,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担心他了。

大堂副理的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和难缠的客人打交道,其他人搞不定的客人最后都要扔到大堂副理那里去处理,如果说猫经理有什么短板的话,这就是了。一方面他面瘫,另一方面他战斗力也确实不太强,醉酒的客人揪他的衣领他都躲不开,都要挨打了还在面无表情地劝对方冷静一点……

A先生那么凶,胸肌还那么大,胳膊看起来可有劲儿了,我觉得他都能徒手抓羊,制服一只没睡醒的小猫咪那还不是轻轻松松,所以Z经理到底为什么要挂他的电话嘛TAT

我坐立难安地等在前台,瞄电梯瞄得眼睛都要抽筋了,过了二十分钟还不见Z经理下来,简直急得我头秃,忍不住给监控室打了个电话询问39楼有没有异常,同事反问我你问哪种异常?我:???

我说,打架斗殴吧?

同事斩钉截铁说没有,同时我看到Z经理从客梯里出来,连忙向监控室同事道谢,挂断了电话,慌里慌张地错过了对方提供的关键线索。

——“打架斗殴没有,你们Z经理被客人抓着手腕摁在墙上强吻的画面已经持续二十分钟了。”


= 8 =


Z经理回到前台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果然还是被A先生欺负了吧?眼角、鼻尖和唇瓣一样的绯红,睫毛一簇一簇地湿着,连衣领都被扯得乱糟糟的了,脖子上还留下了刺眼的痕迹,我急忙拿了创口贴给他,“你这里怎么有伤痕,A先生打你了吗?”

Z经理还有点回不过神的样子,懵懂地看了我一眼,我在那块颜色艳丽的伤处点了一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抚上去,看起来很惊慌地突然向后缩了缩。

我:“痛不痛啊?”

Z经理今天好像特别不想讲话,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到他把嘴唇紧紧地抿起来了……

简直急死我了,我围着他手足无措地转圈圈,他有点怯怯的样子,我急得连“要不要报警啊”都说出来了,Z经理慢吞吞地把眼睛晃到别处,我条件反射闻了闻自己,他为什么不看我,我也没有狗味啊。

唉,后来才发现他谁也不愿意看,默默地进了办公室,怎么回事,明明去的时候一身杀气,怎么二十分钟里变成了这样,活像只打输了架慌里慌张变回原型的猫,抱着尾巴独自舔伤口去了。

我在心里觉得A先生非常讨厌,难道就没有办法能打击他的嚣张气焰吗?钻卡被掌握在这种野蛮的客人手里,酒店的发展和行业的振兴还能指日可待吗?

我狂翻白眼,十分愤愤不平,突然一旁的同事扯了我一下,惊讶得都结巴了,“你你你,快来看,是3901!”

我习惯性转头看电梯,没看见A先生啊,同事大力把我的头扭回来,整个手机屏幕怼在我眼前,“看看看这里!他他他,他是个名人诶!”

我定睛一看,画面上A先生在接受采访,再定睛一看,文章还是知名网站发布的,以胡搅蛮缠和虐待猫咪被整个前台拉黑的A先生,竟然真的是一位有名人。

几秒钟之内我花式举报他的主意已经构思出了一连串,然后我默默地百度了一下他的名字,光速猫到休息区点开了这段采访视频。


= 9 =


原来A先生是一名音乐剧演员。

我琢磨了一下,不能怪人家职业冷门,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A先生用自己的英俊教育了我们不能因为少数民族胸肌大就推断人家徒手抓羊,也不能因为钻卡会员蛮横无理就认定人家碰瓷倒卖积分。

我狂翻白眼并代表前台全体员工谢谢他。

A先生因为背景十分民族团结中外友好,时常参加大型晚会,拥有一些谜之路人粉,又因为面容较为英俊(可能是沾了汤姆克鲁斯的光吧,呵),还拥有一票迷妹迷弟,我打开这个视频的时候,简直被横飞的弹幕闪花了眼,一时之间抑郁之情无以言表,就想说这群隔着屏幕疯狂啊啊啊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偶像住酒店的时候是什么稀世怪人吗?

话说回来这个采访也很谜,主持人的第一个问题就把我看懵了。

主持人:“阿先生,我们都知道您不久前新婚,首先恭喜您。”

A先生一脸得色,笑而不语。

主持人:“得知我们获得了这次采访您的机会,您的粉丝留言把我们的公众号后台都挤爆了,我们都知道您比较注意保护家人的隐私,没有在公众面前披露过您太太的信息——”

A先生:“是的,他比较怕生,工作性质上也不方便被打扰,大家只要知道他特别可爱就好了,又漂亮又可爱,哦。其实你们不知道也行,也不需要使劲去想象美好,反正你们也想象不到,他有多可爱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主持人略显尴尬地打断他,“额,对,这就是您大部分粉丝希望您回答的问题,‘你又不要把老婆领出来给我们看,就不要在社交网络上拼了命地秀了好吗???’”

A先生挑起一边眉毛“呵”了一声,似笑非笑,冲着镜头抬了抬下巴,很嘲讽。我从他不知所云的傲慢里恍恍惚惚看到了他在酒店挑衅前台员工的影子,才知道他真的不是个专业碰瓷的,他可能基因里就带嘲,天生MT。

于是我突然开始疑心A先生是不是真的有老婆了,毕竟不太能想象得到什么样的治愈系才能对A先生不离不弃,以及像A先生仇恨拉得这么稳,多大奶才能拉住他的血量,真是让人太好奇了。

A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秀恩爱又不犯法。况且我老婆说了,别人没有的就要秀出来。”

一瞬间弹幕就被省略号挤爆了,对密恐患者十分不友好的那种挤爆。

主持人一脸要呕了表情。

“我觉得你老婆不是这个意思吧。”

A先生突然犀利起来,“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老婆?”



主持人疯狂摆手。



主持人:“好的,您之前透露婚后要停工和太太去度蜜月,但粉丝发现一个多月过去了您的定位一直在S市,请问您是在迪士尼景区度了蜜月吗?”

A先生:“当然不是,他胆子很小的。”

主持人:“迪士尼也不吓人吧。”

A先生:“他恐高。”

主持人:“其实很多项目都在地面上。”

A先生:“那他岂不是就不会被吓得喵喵叫了?”

主持人:“是啊。”

A先生:“也不会捂住眼睛缩进我怀里了?”

主持人:“……是啊。”

A先生:“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如带他在我们家院子里荡秋千,还不会有一整个景区的人偷窥我家宝贝。”

主持人:“???”

A先生:“我只要把秋千推高一点他就会吓得闭起眼睛喵喵叫了,超可爱的,结束之后他还会甩脸色给我看哦,他的后脑勺长得可漂亮了!”

主持人:“……”

A先生:“虽然他都会让我滚去院子里睡秋千,但是只要我把他搂过来亲亲抱抱——”

主持人:“可以了!不要说了!”



A先生:“为啥不让说啊。”



主持人:“据我们工作人员说现在公众号后台又被挤爆了——”

A先生:“为啥不让说啊?”

主持人:“粉丝有一些关于你接下来工作安排的问题——”

A先生:“为啥不让说啊??”

主持人:“……”

A先生:“???”

主持人:“因为你的粉丝不想听!敏感内容不让播!我们网站领导会被抓起来!”



主持人:“下一个问题是这样的。”

A先生:“……你问吧。”

主持人:“您的新剧今天官宣,您时隔很久回归舞台,请问这个角色哪里打动了您?”

A先生:“打动我的地方有很多,不仅是角色,剧本、共演、幕后制作团队都非常优秀,我前一段时间都在另外的领域里忙碌,其实积累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感悟,这个角色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想试着做一些不同色彩的演绎——”

主持人:“嗯——”

A先生:“话说回来我那位不让播的合法伴侣和我一样喜欢这个角色,我们一起看过很多不同卡司的版本,每一次他都很感动。”

主持人:“哦,外界通常认为您的形象非常雄性荷尔蒙,很草原,像太阳一样,这种大众观点会影响您对角色的选择吗?”

A先生:“不会吧,其实没有这样的意识,没有说就要去演绎一个和形象相吻合的角色。”

主持人:“那您身边的人会觉得您更适合演绎这样的角色吗?”

A先生:“也不会吧,比如我那位不让播的合法伴侣就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他的审美可前卫了,你和他说像太阳什么的,他可能还会抬头看一看天,说落日像半个流油的咸鸭蛋黄。”

主持人:“真的吗?那他真的挺可爱的。”

A先生:“对。”

主持人:“你真的挺斤斤计较的。”

A先生:“是吗?也还好吧。”


A先生耸肩,整张脸上写着你不让播我就偏要说,那种毫无负担的云淡风轻我都有点佩服他了。而主持人竟然只是冷笑一声而没有冲过去打他,我默默地同情这个主持人,但是我觉得和他特别投缘,这人一看就特别适合到我们酒店来做前台。


主持人:“哦,后台评论说您上一个问题还没有回答,所以你还要不要度蜜月了?”

A先生:“当然要度蜜月,过一阵子吧,最近他太忙了。”

主持人:“比你还忙吗?”

A先生:“是的,他们公司为了迎接中秋节已经全体停休了,跟他比起来我就像马大姐一样闲,而且是那种苦苦等待另一半共进晚餐,饭菜热了三四遍,翘首以盼,最后和衣睡在沙发上的苦情版马大姐。”

主持人:“哦,那你不给他打电话吗,这不是你啊。”

A先生:“唉,怎么没打,他不太爱看手机,消息不回电话不接,总是搞得我很担心。”

主持人:“对,夜里还是比较危险。”

A先生:“不,我的意思是我老婆的可爱是宇宙无敌的,旷世珍藏限量版,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了,我必须保护好我的珍贵财产。”

主持人:“……早该想到你的担心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担心。”

A先生:“所以我最近住进了我老婆的公司。”

主持人:“……嗯?”

A先生:“其实之前我们之间有一些小误会,他把我拉黑了……”

主持人:“……”

A先生:“可能还是我在汉语运用上的技能不够精进,让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时至今日我悔不当初。”

主持人:“那你挺棒的。”

A先生:“所以今天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向我老婆道歉。”

主持人:“……你一会儿还好意思收通告费吗?”

A先生对主持人理都不理,忽然面向镜头一脸的痛彻心扉,很深沉地说:“宝贝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然后他又话锋一转,换成一副臊眉耷眼的低姿态,可怜兮兮地说:“我家宝贝因为我茶不思饭不想,可能会看不到这段视频,如果有他的同事看到的话,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公司那个特别漂亮可爱的,最近闷闷不乐的,一三五上早班二四六上晚班的小猫咪!我就是他老公!请你们转告他好吗!理理我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对了。”

现场一阵沉默,正在我陷入了巨大的恍惚,和一脸惊呆的主持人一起三观尽碎怀疑人生的时候,A先生突然开口唤回了同样看起来比较游离的摄像头,并且猝不及防地端起了一些装逼范儿,活灵活现表演大型精分现场,庄重地凝视前方。他的眉头拧成一个下笔很重的川字,抿着嘴,很挑剔的样子,上下扫视两秒钟镜头后一字一顿开了口。

“有一些人,我说的是谁你们心里清楚,请你们自重,可以吗,离我的,小猫咪,远一点。”


此刻的A先生仿佛一个无脑土味特工,以凌厉的目光做凶器,面容冷峻,走路带风,特长是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QQ签名最近改成了“撸我猫的都得死”。


我必须说我没有对号入座,我对我的同事没有非分之想我是清白的,但是这并没有妨碍我当场就失手把视频叉掉了。


= 10 =


我就坐在前台那个寄存行李的屏风后面,根本没法集中精神,思绪各种飘忽,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降落伞一会儿觉得自己像棵蒲公英,总之被A先生这一阵离奇的狂风吹得好无助。

关键是我怎么总隐隐觉得自己不大安全。

A先生下次路过前台会不会变本加厉地发神经,或者用他的凶器尖锐地把前台捅出个石破天惊的大窟窿来,他太吓人了,Z经理多危险啊。

话说真的是Z经理吗,这个问题真的十分困扰我。

上晚班的时候我的眼睛根本不受控制,只会寸步不离地跟着Z经理移动,我真的太好奇了,忍不住在他停下来放空的时候鬼祟地凑到他身边,出其不意地指指外面。

“今天太阳好圆哦。”

Z经理转过头来,看一看我,困惑地眨一眨眼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探头去望落地窗外已经沉到地平线更远处的太阳,大大的眼睛里大大的问号,“哪里圆了?”

咦,这答案和A先生说的完全不一样嘛。

我正要松一口气,Z经理仍好奇地注视着外面,猫似的浅色瞳孔里倒映着整片柔和的暮色和天空,含糊不清地嘟囔,“不过落日好像半个流油的咸鸭蛋黄哦。”


= 11 =


中秋节当天A先生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同往年一样,这一天的住店客人特别少,夜里我在前台值班,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看到Z经理闭着眼睛晃晃地从办公室出来,中间撞到一次门,抬手揉额头的同时又踢到了墙角,在他差一点左脚绊右脚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前我过去支住了他。

我看看时间,“夜审还早吧?”

Z经理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睡,窝在办公室里半个晚上,精神状态还是很差。他最近瘦得太厉害了,青色的血管卧在苍白的皮肤下面,手腕细得不堪一折,我甚至有种他一夜之间失去了养分,在慢慢地枯萎的错觉。

他随手开了两个柜子都没有找到水,于是很随意地放弃了,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又重重地咳,声音还是很哑,挺委屈地扁扁嘴,“不知道怎么突然醒了。”

然后他有点低落地样子,垂下眼盯着电脑右下角的系统时间出了神,小声说,“有点难受。”

我:???

我忍不住也盯了一下时间,没过十二点,我觉得Z经理也不像是个会因为中秋节没吃上月饼挺难受的人吧。

其实我想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又想说傻子都看得出来他生病了,可是傻子都知道生病要多喝水,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傻站着,找个杯子喝点热水很困难吗,他都知道难受为什么还不吃药休息,为什么是一副无所谓完全不想爱护自己的样子?

我简直看呆了,后知后觉地感叹这是好一枝娇弱的温室花朵,大概只有源源不断的丰沛爱意能浇灌出这样浑然绝色的天真艳丽,那么——

好的,我想到了A先生,我恨我自己,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把魔性的A先生和惹人怜爱的Z经理联系在一起。

我太难了。

然后我正准备去哪里给Z经理弄一点热水和泡腾片,就看到A先生走到前台,面无表情,但是很做作地故意绕过了Z经理,敲敲我面前的柜台,说:“我买一盒月饼。”

我:“不好意思,月饼全部卖空了。”

大概他确实没料想到这种情况,A先生竟然罕见地失语了。

“一盒都没有了吗?”

我:“一盒都没有了。”

“什么价位的都行。”

我:“什么价位的都没有了。”

A先生于是就急了。也不装冷漠了,那一脸焦虑和郁闷如假包换,“为什么呀?”

……我哪知道为什么,没了就是没了呗,连续好几年第一次卖空月饼就让他赶上了,可能他就是和我们酒店缘分已尽吧——

A先生掷地有声:“不行,你们酒店的月饼我每一年都买了,你帮我问问有没有人要卖,我出十倍的钱。”

“……哦。”

我一时之间被A先生突如其来的恳切震慑住了,没有忍心立刻拒绝他,但他真的挺反常的,连Z经理都转头正眼瞧了瞧他。

A先生被这水汽氤氲的一眼看得有点上头,语气挺嘲讽的,但中气不是很足,他说着“看什么看”,但说完明显有点紧张,绷着脸等Z经理的回应。

可Z经理病恹恹的,又垂下眼睛了,他的睫毛真长,软软地拍在皮肤上,把藏在眼睛里的情绪轻飘飘地挡住,他摆弄着桌子上的纸张,心平气和地说,“中秋节结束了,明年再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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